曾经的安妮VS此刻的庆山:她变成更好的写作者了吗?
2023年年末,看到庆山的新书《清冽的内在》即将上市。作为她一直以来的阅读者,我对她还是有偏爱的,新书出来,也都是第一时间下单。这本新书虽有7万余字,但伴随着她自己的摄影作品,不过一个下午即读完。阅读当下的感受是,和她最初的作品相比,现在的文字风貌已经非常不同,此刻的她是极为朴素的。
安妮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在微博和书中说过,她自己的文字在进步,曾经的部分作者已经不再适合她此刻的文字,后期的作品因为深度加深会筛选掉部分读者。但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是双向的,在作者不断进步筛选读者的同时,读者其实也一直在进步,也在筛选着作者,观望着作者的演变。在本文中,我很想对比一下,曾经的安妮与此刻的庆山。
1. 是散文,所以就不再需要主题了吗?
安妮早期的散文作品,如《清醒纪》、《蔷薇岛屿》和《素年锦时》,是主题清晰且文字完整的。哪怕有些篇幅略短,但对表达主题而言,也已经足够。印象最深的一篇,是收录在《素年锦时》里的《烟花》。全文只有两句话,但对于隐喻终将失落但狭路相逢的情感已经很充分了,这样的精悍,令人过目难忘:
“我懂得之后的黑暗冷落,确定无疑。
但是烟花已经在头顶劈头绽开。”
但从《眠空》开始,她的散文变成了没有明确主题,绵延不绝的写作方式。《眠空》和《一切境》只有章节,没有标题,一段段文字以*号分隔,而让全书很像一篇篇微博的集合;《月童度河》有标题,但标题和文字的联系其实并不强;《清冽的内在》同样是有章节,但每部分文字就不再有标题了,只是水一样流淌下去,间或出现呼应文字的摄影作品,阅读的节奏感和氛围感都不错——但不得不说摄影和文字和大标题的联系的确也不够紧密。
有些内容,比如写作的心得、养育女儿的感受,在不同书的不同的章节里都有出现,且主旨接近、多有重复。让我觉得:她写的真的是“散”文,只不过不是“形散而神不散”的散,而是“零零散散”的那种散。这样的文字组织形式,或许对于微博或短视频时代喜欢片段文字的读者而言更为友好,但我总觉得她后期的作品因为这种“散”而变得面目模糊,也让核心内容更加稀薄,不再有她早期作品那种清晰锐利,掷地有声的风格,这是很可惜的。
2. 文字与标点的运用:是错误,还是风格?
曾经的安妮被人广为诟病的一点,是她对句号的大量滥用。在她当年的文字里,句号代替顿号、逗号、分号,蔓延在书中的各处。从语法来看,这当然是不合适的。但句号比感叹号平静,比逗号利落,小说对白里的一个一个短句,和她早年塑造的一个一个疏离而但淡漠的男女形象颇为相衬,倒也算是旗帜鲜明。
她早期还经常被人诟病的,是遣词用字的不合常规。比如《莲花》里她形容女子的气质,“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”。虽然有人批评她乱造成语,不知所云;但若仔细体会,你会发现这里的表达其实颇经得起揣摩推敲:它形容的是女子身上那种复杂而混合的气质,在某个时刻清晰的击中了你,但如果细致深入分析,寻找,却又无法解释,找到。你看,我这么长一段的话,她用9个字就做到了,而且更好。博尔赫斯说:所谓魔法,就是不同寻常的因果关系。副词和形容词用得妙了,便有近乎魔法的效果,简直通神。她早期的部分句子可以给人这样的感受。
正因如此,我对她曾经句号的滥用与文字的乱用其实是颇为包容的,因为有灵气,有氛围,匹配作品主题。《春宴》之后的作品,句号滥用的问题得到改善,遣词造句也更为常规;直到此刻《清冽的内在》,文字变得更加准确、朴素。但与之相对应的是,灵气与个人风格也因此丧失。但我想,这或许是岁月沉淀之中,庆山本人的选择。
3. 心境与文字的背离:成熟的作者一定能交出更成熟的作品吗?
从《清冽的内在》可以看出庆山近几年生活的变迁——女儿去国外读书,搬到京郊花园洋房居住,疫情期间离群索居不再旅行,对于佛法的理解更加精进——这样的生活境遇,让她内心也发生转变。年轻时很多激烈的情绪得以平息,心境无疑是更加成熟、进益了。
但一个更成熟的作者,一定能写出更好、更优秀的作品吗?恐怕未必。前两日读到林少华谈自己翻译村上春树的经验,说自己重新翻译了几段《挪威的森林》,结果发现竟然大不如前。作者写道:
“不错,从技术角度来说,重新翻译的,看上去明显变得“忠实”、变得“精确”了。可是当年笔下那种水灵灵的鲜活感、跃动感或艺术灵性哪里去了?”
事实上,这也是我从庆山身上感受到的问题。她的确变成了一个一个更加平静、成熟的写作者,但她的作品却未必因此而更好。甚至残忍一点来说,很多精妙的作品恰恰是要在外境与心境较为苦闷之时,或者青春年少懵懂无知之时才能迸发而出。
4. 翻过山头,还是自我重复?
还是想要简单谈一谈她的小说。
到目前为止,我仍然认为她最好的小说是《莲花》。虽然安妮本人认为自己后期的作品如《春宴》、《夏末山谷》都更加进步了,像是“翻过一个山头”。但读者阅读的感受与作者自己的感受肯定是有差异的。
一直以来,我都觉得安妮笔力小而精,她是句子优于段落,段落优于章节,章节优于全文的。写到《莲花》,主题、风格和她个人能力都匹配,均衡优美。到了《春宴》与《夏末山谷》,部头更大,内容更庞杂,读起来有些“笔力不逮”之感。总觉得主题和感受都很珍贵,但成品却走了样。
此外关于她的小说,还有两个比较矛盾的点:
第一,庆山强调自己在不断进步,不愿意自我重复。但是不得不指出的是,她小说之中的主角总有相似的经历,读起来的重复感还是比较明显的。
第二,庆山认为,文字、情节都并不那么重要,重要的是以文字传道。但脱离现实的,没有日常基础的情节,如何走进人心、打动人心?如果不能打动人心,又是否能成功布道?
最后想说,对于庆山,我仍旧保持追踪阅读的习惯。在当下浮躁的时代里,她的文字让人沉静、清凉。她最近发起了征集书评的活动,不知道她本人是否会看到这篇书评?我写下这篇文字,其实是想说,对于这样的作者,我们总是希望她去芜存菁、扬长避短,写得更好些,我们也多些好作品来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