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天去过鹿回头，名字大好。倘或是鸡回头、鸭回头、鹅回头、猪回头、牛回头、马回头、羊回头、狗回头，顿失风韵；狐回头、狸回头、豹回头、狮回头、虎回头、蛇回头、象回头，也都少了意味。龙回头呢？龙抬头才好。二月二，龙抬头。古人称这一天为中和节。

　　龙是大吉圣物，和风化雨。龙抬头则阳气生发，万物生机盎然。古人在这一天拜村社，祈丰收，民间更有剃龙头、祭祀、敬文昌神、吃面条、炸油糕、爆玉米花、吃猪头等习俗。剃龙头的习俗，源于龙图腾，断发文身以像龙子习俗。

　　为了纳吉，龙抬头这天，北方人食物均取“龙”有关之名。水饺称作龙耳、龙角；米饭称作龙子；面条、馄饨做一起为龙拿珠；吃猪头称作食龙头……民间更有诸多禁忌，燕京人家，闺中停止针线，恐伤龙目；更有地方忌担水，禁止到河边或井边，以免惊扰了神龙，招致旱灾；这一天不盖房不打夯，以防伤到“龙头”；更甚者，面也不磨了，认为会榨到龙头，不吉利。俗话说磨为虎碾为龙，有石磨的人家，这天将磨盘支起来，方便龙抬头升天。

　　我家习俗，每年二月二会吃一顿春饼。春饼以面粉烙制而成薄饼，卷肉菜，烙制或蒸制，油炸亦可。关于春饼的诗文不少：‍‍薄本裁圆月，柔还卷细筒。纷藏丝缕缕，才嚼味融融。‍‍袁枚说春饼薄若蝉翼，大若茶盘，柔腻绝伦。汪曾祺喜欢春饼，作诗极深情：‍‍薄禄何如饼在手，浮名得似酒盈樽？寻常一饱增惭愧，待看沿河柳色新。‍‍

　　却说那日去过鹿回头，好像走入了古典境地，是宋代梅尧臣的诗：‍‍适与野情惬，千山高复低。好峰随处改，幽径独行迷。霜落熊升树，林空鹿饮溪。人家在何许？云外一声鸡‍‍。当年鹿回头，也定然有过鹿饮溪。鹿身姿优美，温顺和善，古人将其喻为天下，所谓取天下若逐野鹿，共分其肉。鹿逃来逃去，最后总会让人捉住，众人分吃，或一人独食。《史记》说：‍‍“秦失其鹿，天下共逐之。”‍‍秦朝失了天下，群雄并起，争夺不休，汉高祖打败楚霸王，终于得了那一只又肥又大的鹿。多少人王霸雄图，逐鹿中原，未知鹿死谁手，鹿终究是要死于人手的。人虽然和鹿不同，最终也会沦为尘土，死于时间之手。

　　洞庭湖边草地上见过麋鹿。它们嬉闹无羁，眼目温顺，毛色也温顺，上午的阳光照过，人心也温顺。一年迈老鹿忽长声鸣叫，声音里透着丝丝悲凉。忽然觉得那是一只从八大山人笔下游离而来的鹿。

　　八大山人画鹿，枯寒若惊弓之鸟，见过他十几幅鹿。鹿同“?”——福禄寿。八大一生福禄全无，下笔画不好鹿。

　　麋鹿角好看，像珊瑚石，又像一丛树枝。去过鹿苑，触目皆是奈良鹿。那些鹿不畏生，向人索食，贪得无厌，食尽方休，人却觉得可喜。少年读过的故事，两人逃亡森林，偶遇群鹿，弹身跃起，坐上了鹿背。鹿想将二人抛下，用力跳跃，但人举手紧紧握住鹿角，哪里抛得下来。两人饿得头晕眼花，仍是紧紧抱住鹿颈，抓住鹿角，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。梅花鹿身高腿长，奔跑起来不输于骏马，只是没有鞍鞯，颠簸极烈。如此接连十余日在密林中骑鹿而行。小说世界向来惊奇向来精彩。

　　老家茂林修竹，可惜山中无鹿，倒是有很多獐与麂，它们同属鹿科。獐身形娇小，外形近鹿，黄褐色粗毛，腹部白色，没有角。麂更小，腿细而有力，善于跳跃，总是在山坡陡峭的地方出没。獐与麂天性胆小，如惊弓之鸟，有点风吹草动就逃入草丛石窠。

　　很多回在山里和獐、麂兜头相遇，隔着几丈远，它们低头吃草，不时竖起耳朵，似乎在听什么，偶尔还呦呦嘤嘤地鸣叫，很纯净的声音，怯生生的，又羞涩又温柔，那是《诗经》《小雅》里的声音，正大平直，中和典雅。先秦有一群鹿，呦呦而鸣，在原野上吃艾蒿吃蒿草吃芩草，有人鼓瑟吹笙鼓簧鼓琴。

　　每每遇见獐、麂，耳畔顿时安静了，能听到风拂过草叶的声音。风带来山里茅草的气息，也吹来它们的体味，有一些腥膻，有一些清新。

　　今日在临高，临高的名字也好，好在所临者高。水往低处走，人却总想着高处。《说文》言：‍‍“高，崇也，象台观高之形。”‍‍倘若是临低、临平、临凸、临凹、临上、临下、临远、临近、临长、临短……皆不及临高正大。临高的意蕴，几近韩愈的诗：‍‍“院闭青霞入，松高老鹤寻。”‍‍

　　胡竹峰，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出版有五卷本“胡竹峰作品”，《中国文章》《民国的腔调》《雪下了一夜》《惜字亭下》《黑老虎集》等作品集三十余种。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、丁玲文学奖、紫金·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、刘勰散文奖、丰子恺散文奖、林语堂散文奖、滇池文学奖、三毛散文奖、红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。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。